这次航游不仅是经风雨见世面,了解不同风土人情,更有收获的是遇到了很多不同经历的人。每个人都是一个小窗口,从中可以窥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机遇的机会不大,因为航海才走到一起来。航海的人都是自由魂,浪迹天涯,形单孤影。每条船有自己的时间表和航线计划,一但碰到一起,大家都抓紧时间享受对方,因为一分手就不一定能再碰上了。水手都是自来熟,慢热的人很快会被催熟。通常的情况是船刚刚抛下锚,隔壁船就开着小气艇过来了。敲敲船梆,手里提着些鱼,说是今天刚钓上来的。互相报过姓名及来龙去脉,如果彼此看着顺眼就约个把小时后过来喝酒。一杯酒还没喝完,双方已经把大半辈子故事的简要版讲完了,同时到哪买东西,到哪洗衣服,到哪修船也了解个一清二楚。如果觉得相见恨晚,餐前酒就顺其自然地沿续到晚餐;还觉意犹未尽,晚餐后继续喝酒喝茶喝咖啡,一直闹到深夜。
人们有个先入为主的概念,玩船是有钱人的活动。其实还真不一定。船主越是有钱,越是缺乏探索精神,船成了耀富及和同类持平的一个工具。保险公司有一个统计,法国注册的船每年下海平均时间是九天,其余时间都停在游艇会。巨富船主雇职业水手,他们每年只上船一两个星期,其余时间这些职业水手开着个豪华游艇在加勒比或地中海百无聊赖。虽然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看起来挺自在,其实这一行混的是人脉,吃的是青春饭。
选择象我们这样整年住在船上东游西逛的,都是对航海有兴趣,有点探险精神的人。经济来源也是五花八门:高管仃克,继承遗产,.com暴发户,成功的房地产营销商……也有孤注一掷卖房圆梦的。最后一类是海上流浪汉,在船上一住十几年。没钱停下来打工,有钱了继续走。这些人是真正的自由魂。
我们刚接收了「同道者」就认识了哈罗德(Harold). 他是澳大利亚人,两年前订了Ovni435, 跟我们同一船型,大一号的铝船。他在这个游艇会已经两年了。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。很快哈罗德就跟我们形影不离。哈罗德那年五十六岁,在澳大利亚的气象局做了一辈子的公务员。政府工,既不紧张又没有压力,那种轻松表现在哈罗德的一举一动。哈罗德一辈子没有结婚,他说他从没缺过女朋友,就是现在他也有一个若即若离的帕米拉。
航海是哈罗德一生的梦想。他的父母在悉尼的很贵的Seaforth区留给他了一幢带浮桥码头的海景房。他从小就看着船在他家后院的海面上乘风破浪,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驾着帆船去远航。2001年悉尼房地产高岂不下,哈罗德把房子卖了。那样的海景房至少值五六百万澳元,恐怕他一辈子都花不完。在做了大量的调研后,哈罗德买了Ovni435。他的船叫“万达”(Wanda)。船到手了以后他才发现一个小问题:他根本不懂航海。好在哈罗德比较好学,两年里他就住在船上,研究船的各个功能,一本手册他能从头看到尾,看到有什么先进的仪器,不管有用没用,不问价钱全部买下。可以说哈罗德的船是全游艇会同类船中装备最先进的,“万达”上装有洗衣机、微波炉、平板电视、海水淡化器、电子绞轮、船头横向螺旋桨,自卷主帆横杠……可让我们不理解的是从来也没见他出过海。在法国一条新船有十八个月的免税期,再往后就要交15%的销售税。不想交税必须离开欧盟国家水域,盖个章再回来。哈罗德雇了一班职业水手,去了一趟英属杰西岛,这是“万达” 唯一的一次航行。
哈罗德人很随和,有那种干巴巴的幽默感。他生活非常简单,每天都穿同样的藍T恤(后来知道他买了一打),吃饭去码头的小酒馆。他对我们的航海计划很感兴趣,整天在游艇会的浮桥上晃来晃去,问候我们的进展。我傍晚喝餐前酒时经常把哈罗德叫上,晚饭我就多做点一起吃。我们去拉若榭(LaRochelle)办保险,他也欣然前往,反正他有得是时间。哈罗德的法语不太灵光,我们是他在游艇会里唯一的朋友。一个月后「同道者」按计划离开法国去西班牙,看得出来哈罗德对我们很是恋恋不舍。道别时有点悲凉,当「同道者」缓缓地开出海港,我们看见哈罗德蹬着个自行车在防洪堤上飞奔,他一直蹬到堤的尽头,挥着手,喊着“ Bon Voyage....”,当时我的鼻子有点发酸。
我和老公经常想起哈罗德。他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,他的航海梦实际上是叶公好龙。哈罗德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,年轻时肯定一表人才,他为什么一辈子没结婚呢?从一个月短短的接触我发现,哈罗德不是那种果断干练的人,他很难做任何承诺,是那种没有担当的老好人。他在我们的船上吃吃喝喝那么多次,每次走时都说下次到他的船上喝酒,可从来没说定下次是什么时候。说他沾便宜还真是冤枉他了,他不是那种小器人,他就是不能有任何承诺。哪个女人要是碰上他算倒了霉,纯粹是浪费时间。哈罗德是一个非常平淡的好人,他在我的心目中是轻量级的。
后来听游艇会的人说“万达”呆在法国的时间太长了,税务局给哈罗德下了最后通谍:再不交税,法庭上见。无奈何哈罗德把“万达”运回了澳洲。有一种运船的巨轮:船中船,运费极其昂贵。我们2008年从美国搬回澳洲。有一次开车经过北区吊桥,看到一条跟“万达”一模一样的船停在水上,船后有个小气艇:看来哈罗德还住在船上。再过一阵子,船不见了。这是后话。
附注:老公从巴黎发来伊妹儿,他碰上了游艇会的朋友,哈罗德今年年初去世了,脑瘤。老公说希望你关于哈罗德的帖子没有说他不好的话。我心里挺沉重。哈罗德也就六十来岁,我们的相遇非常暂短,那几张照片成了永久的回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