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场地不行,卡洛会发脾气的。”
开赛前,新闻中心里,光头戴细黑框眼镜的黄建洲评估着现场情况。他腆着啤酒肚,比划着手:“卡洛的设备很多的,就这么点地方哪儿够?”他身上穿着的黑色POLO衫,还是去年中国杯帆船赛的制服。
今年是中国杯举办的第十一年,也是黄建洲担任志愿者的第十一年。
16年前,黄建洲从新加坡来到中国。2007年,首届中国杯帆船赛举办,在深圳做外贸生意的黄建洲看到了志愿者招募信息。“当时帆船活动在国内很少见,”抱着对帆船赛的好奇心,黄建洲报名参加了志愿者。
中国杯11年志愿者黄建洲
黄建洲原本负责媒体接待工作,后来却成了中国杯御用摄影师卡洛的随船翻译。第一届中国杯时,组委会原本安排了另一个志愿者担任翻译,一行人出海拍照时,另一艘船上的黄建洲正好在附近,“我记得他们出海时有3个人,可是望过去只有2个,船边还有一块红布。”黄建洲仔细一看,“是翻译趴在船边吐。”看不下志愿者“惨状”的卡洛只能让船回码头。因为是新加坡人,英语好,黄便被调去担任翻译。“没想到这一替,就替了11年。”回想起十一年的流逝光阴,黄建洲耸着肩笑。
初次合作时,黄42岁,卡洛大他整整10岁,算是他的长辈。“我当时很尊敬他的,毕竟是专业的大摄影师嘛。”黄建洲说道。靠着好英语与好脾气,黄建洲努力与开船司机沟通,配合老爷子的要求。卡洛对照片的要求极高,同一场景一定要拍到满意的照片才罢休,所以船停下的时间、位置、甚至角度,都要符合他的心意,否则他会发生气。
第一次合作,黄建洲自觉表现没能达到卡洛的要求,但“他也没对我怎么样。”能够坐在摄影船上近距离观赛,还能帮大摄影师拍照片,“这种经历太有意思了!”和卡洛出过海后,黄建洲就爱上了中国杯。于是,接下来的几届,他都报了名当志愿者,也凭着自己第一届的经验成为了卡洛的“御用翻译”。
“我这人,永远都是overdo something。(做事要做到120分)”操着中英混杂的南洋普通话,黄建洲这么形容自己。琢磨着每年几天的随船经验,几年下来,黄建洲成了卡洛的得力助手。现在,只要船开到了既定海域,黄就会叫司机停下,并调整到一定的角度,“我知道老爷子要的就是这个感觉!”卡洛喜欢伏在船尾拍照,拍久了,船体会因重量不平衡而开始歪斜,一发现这样的情况,黄便赶紧让司机把船头摆正。
前年出海拍照时,卡洛感冒了,拍照时鼻涕直流,黄建洲一直在旁给老爷子递纸巾。卡洛不慎割伤了手,黄建洲给他贴创可贴,可是只要拍照活动,创可贴贴不牢,于是上岸后,黄赶紧拉着老爷子去医疗中心包扎。卡洛工作时很暴躁,感冒与手伤加剧了他的情绪,错过了好照片,卡洛气得乱锤船上的东西,其中一拳锤到了黄建洲的背上,黄又惊又气,“还有点痛!”他摸着自己的背回忆道,“挺不爽的,干嘛朝我撒气!不过想到是老人家,力气也不算太大,也就算了。”
“Frank就像我们在中国的妈妈一样,”年近七旬的卡洛神情淡然,但言语间仍流露出对黄建洲的赞许。“我上船后不太吃东西,但是他会给我带水果。他照顾我的一切。”老摄影师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说道。
出海拍摄往往一去就是一天,但卡洛拍摄时什么也不吃,黄担心老爷子身体受不了,便主动给他买吃的。“别的他都不吃,水果他倒不拒绝。”于是从那以后,黄建洲每次出海,都要给卡洛带水果。
既然是卡洛的翻译,黄建洲便决定负责到底。卡洛的器材大,设备多,需要大块场地与充分电源,新闻中心的位置有限,于是每一年卡洛的团队到来前,黄建洲都提前踩点。前年,卡洛一行人还没到,媒体区域已经被坐满,“这怎么行,老爷子要发飙!”这么想着,黄建洲赶紧拉着另一个志愿者抢桌子、拖椅子、拉排插地布置出了一块地。去年新闻中心在空地上的棚子里,阳光直射进室内,卡洛等人的电脑屏幕反光,无法工作,黄建洲向组委会一再提出要求,终于磨到了几块窗帘布,挂在团队的电脑旁边。
“要没有我的帮忙,他们哪能拍出这些好照片?”黄建洲得意地说道,“我帮他们搞定了很多事!”
“嗨,Frank(黄的英文名)!”正接受着采访,一个卷毛高个外国人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对他笑。“嗨,Luca!”黄建洲笑眯眯地回应,转头介绍道:“卡洛团队的,他们都对我很好,经常和我说谢谢,说我帮了他们很多。”随即他的语气略为低沉,“卡洛就take me for guranteed(可是卡洛从来不感激我)”
在赛场上摄影的卡洛
合作几年下来,卡洛对黄建洲便不再客气。假如黄建洲没有及时配合卡洛的要求,老爷子便会用意大利语哇哇大骂,“看他徒弟们的表情,就知道话肯定不好听。他和我熟了,所以he want me to the best(想要我做到完美)。”黄建洲觉得和卡洛合作压力很大,“而且他从来不肯定我的工作。”
心底里的丝丝不满逐年累积,终于在去年爆发了。去年中国杯的第二天,黄建洲与卡洛早早出海。那天无风,赛事进展缓慢,在海上还碰上大雨。卡洛等人都穿着雨衣,但黄建洲没有,在飞驰的快艇上淋了个湿透。卡洛让黄建洲回码头打听赛事安排,没想到回到海上比赛却临时调动。一整天都进展不利,卡洛大发雷霆,指着黄建洲大骂:“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,你一点用的没有!”
“我尽心尽力地帮你干活,你就这么对我?”几年来蛰伏在黄建洲心底里的念头终于冒出头来,“我爸妈都没有这么骂过我!”他觉得被羞辱了。但他并没有反驳。自己是志愿者,卡洛是组委会请的摄影师,“争论又有什么意义?”他沉默着回到下雨积水的新闻中心,看着自己给卡洛一行人铺的垫脚木板,再瞅瞅自己被雨浇透的鞋,心和十月底的雨一样,凉透了。
次日,黄建洲以感冒为由请假,这是他10年来第一次没有陪卡洛出海。“Frank,冷静,冷静!你知道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。”卡洛团队的Steve见到黄建洲时这么安慰他,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。“我可以forgive,但我不能forget。”提及自己的感受,黄建洲慷慨激昂。接下来的两天他都请假了,那年与卡洛的合作就这么暗淡结束。
因为与卡洛的过节,黄建洲并不想参加今年的中国杯,但组委会的人还是请他来,“他们觉得少不了我。”黄建洲答应了,但是提出条件:不和卡洛合作。
组委会果然没有安排黄建洲与卡洛合作,卡洛也没有表露找黄建洲的想法。在码头,看着老爷子和新来的翻译上了船,黄建洲背过头窃喜,香港Fragrant Harbour杂志的编辑克里斯——一个参加了11届中国杯的老人对着黄建洲微笑:“Frank,你太坏了!”
当晚,酒店大堂里,白发苍苍的卡洛走向黄建洲,笑了笑:“Frank,明天要不要和我出海?”
“我无所谓,要看组委会的安排。”黄建洲耸耸肩,挑挑眉,表示无所谓。待卡洛离开,黄建洲手舞足蹈,“我就知道今年的翻译比不过我!”说着,他张嘴大笑。“我就是要卡洛知道,我也是有脾气的!”
“他太了解我们了,知道我们想做的所有事。如果没有他,我们的拍摄会很困难。”码头边,出发前,卡洛这么向我们评价黄建洲。“Frank很礼貌,很友好。”思索了片刻,卡洛蹦出了两个用来形容黄建洲的词。”说罢,卡洛回过头,对身后的黄建洲点点头:“这几年来我的英语可好多了。”黄建洲晒得黝黑的脸对着他,嘿嘿笑。
“前几年我们都住芭提雅,在大梅沙,离这里一小时车程,现在志愿者都可以住在赛场附近新开的酒店了。”与中国杯同行11年,黄建洲明显感受到了时代行进的步伐,亲眼见证着这个在浪骑游艇会旁萌芽的赛事,发展成如今享誉国际的体育IP。也感受到了年岁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迹。他发现老爷子背的设备一年比一年轻,脾气也没有前两年大了。“毕竟年纪大了嘛。哎,我也老了。”卡洛今年63岁了,志愿者黄建洲也已经53岁了。
“我和卡洛不工作的时候是老朋友,工作的时候,真受不了他。我们真是欢喜冤家!”黄建洲向我们感叹道。
黄建洲和卡洛合照
我们说要给他俩拍张合照,已经上了媒体船的卡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,黄建洲在岸边伸手,搀着老摄影师走过摇晃的甲板,来到船边。两个人对着镜头,相视一笑。
远处是千帆争渡的蔚蓝海面。
作者|李馨婷
